前不久,两位泰斗级的大师——季羡林和任继愈,在同一天相继辞世了。有巴蜀鬼才之称的魏明伦很悲痛。但让他痛上加痛的是,在悼念两位大师的追悼会现场,他看到写给大师的挽联,声律不通,对词混乱,根本就是标语,简直太水了!他气愤地说,在两位大师的灵前出现这样的挽联,倘若大师泉下有知,也会遗憾的!
我把被魏明伦痛批的两幅挽联都找到了。
悼念季羡林的挽联是:
文望起齐鲁,通华梵,通中西,通古今,至道有道,心育英才光北大
德誉贻天地,辞大师,辞泰斗,辞国宝,大名无名,性存淡泊归未名
悼念任继愈的挽联是:
中哲西典,解佛喻老,覃思妙理,一代宗师风范
金匮石渠,理册修书,继往存绝,百世馆员楷模
对第一幅联,魏明伦是这样评的:对联在声律上“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如上联平仄平,下联就必须以仄平仄相对。但这副挽联中“文望起齐鲁”和“德誉贻天地”上下联中第二、第六均是仄平!此外,词性对仗也错误,“上联的‘华梵’‘中西’‘古今’是并列结构,而下联的‘大师’‘泰斗’‘国宝’则是偏正结构,根本对不起。这都是挽联中的硬伤!”
对第二幅联,魏明伦的评语是::“上联开头八字中的双数字全是仄声。下联‘继往存绝’是仄仄,‘百世馆员楷模’是仄平平,都违规了。”
从“纯技术”的角度看,两幅对联,确有“硬伤”,魏明伦的批评,有一定道理。但他将之归结为“标语”,则分明又有些“诋毁”的意思了。挽联是用来做什么的?挽联是生者缅怀死者生平,表达敬仰、哀思之情的。从我的鉴赏水准看,两幅挽联,基本概括了两位大师的丰功伟绩,且切合了他们的身份和地位,在遣词造句方面,也彰显了一定的国学功力,虽不敢谓之经典,但也文简意赅,值得品味一番的。
魏明伦对两幅对闻的点评,令我想起前不久读过的一篇文章,说胡适点评毛泽东的《蝶恋花•答李淑一》,“没有一句是通的”。胡适也是从“纯技术”的角度去分析的,讲得貌似有理。一向重视用韵、深谙格律的毛泽东,难道对自己的“硬伤”,一点没察觉吗?否也。毛泽东认为,格律是为表情服务的,不能因韵而害意,所以在给自己的词“自注”时写道:“上下两韵,不可改,只得仍之”。毛泽东的“只得仍之”,是在遵循词律的大前提下作的一点小变通,是对他“旧体诗要发展,要改革”诗论的一种艺术尝试。如此看来,作为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胡适的批评,则显得有些刻板和苛刻了。
如果诸位觉得毛泽东的“只得仍之”是以身份地位压人,不具说服力,那么我再举两个国学大师写的挽联例子,来进一步说明“出格”有理。
一幅是国学大师王国维悼念挚友、清末著名诗人和大学者沈曾植的:
是大诗人,是大学人,是更大哲人,四昭炯心光,岂谓微言绝今日
为家孝子,为国纯臣,为世界先党,一哀感知己,要为天下哭先生
按照魏明伦的评判标准,这幅联的词性对仗,是很混乱的。“大诗人,大学人,更大哲人”,是偏正结构,且有三个“大”和三个“人”字的重复使用。而下联的“家孝子,国纯臣,世界先党”,与之相对,跑偏跑得就像“小沈阳”的裙子。但这幅“出格”的对联,至今为人津津乐道。因为人们从中读出了作者的真情实感,读出了王国维对朋友的深刻理解,以及兔死狐悲的哀伤之情。
再举一个季羡林本人生前写给母亲的挽联:
一别竟八载,多少次倚闾怅望,眼泪和血流,迢迢玉宇,高处寒否?
为母子一场,只留得面影迷离,入梦浑难辨,茫茫苍天,此恨曷极!
季老的这一幅,“出格”出的更离谱了。上联的“八载”、和下联的“一场”,尾字均为仄声不说,从词性来看,“一别竟八载”对“为母子一场”,“倚闾怅望”对“面影迷离”,“眼泪和血流”对“入梦浑难辩”,“高处寒否”对“此恨曷极”,词性几乎没有一个能对上的。按照魏明伦的说法,“倘若季母泉下有知”,她会不会因为儿子的这个“平仄”和“词性”都相当混乱的挽联而遗憾?老人家会不会气得从土里爬起来?我想她是不会的。因为她从这幅“标语”式的挽联中,肯定读懂了儿子对她离世的万箭穿心般的悲痛和遥及星汉的无限追思。 |